第六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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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八章
容牧提及蘇合香, 硯夕鼻尖便立刻縈繞起了清幽的香氣。
他貼身抱著她，她當然能聞到他身上的味道。
可她實難以忍受容牧的荒唐做派。
從前他總是要殺她，轉而又變了主意。她知道, 他這副樣子多半又是要套她的話！
想起那日在柳家，容牧拿的可是書朝整理的醫書，硯夕便一陣心痛。先頭褚琪便是拿書朝威脅她，現如今又換人以此相逼了。
就算他打的不是這個主意，那他也僅僅是舍不得她這張臉而已。
無論是哪個, 都足夠讓硯夕渾身上下不舒坦。
她欲推開他，反被他抱得更緊。她便不管不顧地往他臂上狠狠掐了下去。
這下死勁的動作果然換來容牧悶聲痛呼，身形也無意識地輕顫一下。硯夕便從他帶來的桎梏中躲開, 後背緊緊抵在枕屏上, 這會她沒有不看他的心思了，一雙眼睛反而是專門為看他似的, 生怕錯過哪個瞬間, 躲不過他又一次的欺近。
容牧暗暗咬著牙緩解手臂上的疼痛, 俄頃擡眸看她，硯夕神色一驚，手指就抓緊了那條繡對稱牡丹花的大紅蜀錦被衾。
方才他就差點被那個頭總兩角的小女娃踹上一腳, 此刻竟被硯夕掐了手臂，不禁脫口而出：“當真是天下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
硯夕也不去辯駁，依舊抓緊了被衾。
容牧見她一副視他如蛇蠍, 唯恐避之不及的架勢，也不去追咎她方才的心狠手黑, 反而是給自己的冤情找證據：“方才是你要往榻裏去的, 我當你這是要給我騰地呢。你都要自薦枕席了，我若拒絕, 豈不讓你失了面子。”
他倒不如對她嬉笑怒罵！可她明知他沒安好心，偏是聽到這種話，還是會漲得滿臉通紅，他高高在上，隨口對人說這說那，可她卻不是平康坊裏的藝妓，能與恩客肆意談笑。
容牧看她臉頰的紅向耳畔慢慢暈開，不由想起天邊即將搖落的金烏帶來的彤雲朵朵。這種羞澀的模樣，當真是觸得他心頭發癢。
選入相王府的女人，有知書達理，落落大方者，或有驕橫之人，也僅僅是彼時讓他多看一眼，卻再無讓他引起興趣之時。後來那群人爭風吃醋，嫉妒成性，便越發讓他覺著，女人真煩。
他以朝務繁忙為由推脫與她們見面的機會，卻鮮少反思是他在養尊處優中對女子的舉止有了一些固定又淺薄的認知。那些只把貞靜賢淑、柔嘉表度稱為女子典範的詞語，真真是少了真實的味道，反而多了“我覺著這樣好”的俗氣。
是了，他已經說了，天下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那麽她掐他又何妨？他既樂意看她不好意思的面容，之後多逗她幾句豈不更好？
好像是……她不大喜歡劈裏啪啦的調逗之言。而這似乎也非君子所為。
思及此處，容牧多有懊惱，怎麽總是有一堆亂七八糟的約束！
容牧再欲向前，硯夕的頭“咣當”一聲磕在枕屏上，那上頭的青綠山水也隨之一震。秋日天氣幹燥，她睡了許久，雙唇已經起了皮，此刻又失了血色，微微張開後，覆又合上，方才那被彤雲染紅的臉頰也白了，而那此前揪住衾被的雙手竟哆嗦起來了。
她終究是害怕他的。想起他一手緊緊掐住她脖頸的時候，想起他彎弓搭箭射向她的時候，想起他命人用冰水灌入她口中的時候……隨意一條，她都能不寒而栗。而比起這些，她更害怕他扯開她的衣服。
容牧的耐心再好，那滿腔熱血也有被她的反應激出涼意的時候。他並沒有拿別的女人見到他欣喜若狂而指責她不識好歹，可他終究是想讓她換一些情緒的。
罷了，她一時半會不大適應而已，他跟她計較什麽。比如幼時他讀書，如有聽不懂的地方，先生也並不會立刻舉著戒尺打人，而是換個法子講解。
所以，他也應該平心靜氣一些。
於是，容牧就問：“你這是病了吧，除了心慌手抖外，還有什麽癥狀？明日我去皇城，說與太醫署的人知道，也好讓他們給你擬個合適的方子。”
硯夕非常無奈地呼出一口氣，無語地看了他一眼，又把頭扭向了別的方向。
容牧看她緊張的情緒稍有緩和，便丟掉了方才的想法，而是懶懶往後一躺，交疊雙手枕於後腦，看了會帳幔，又把眼神看向了帳頂，隨即慢悠悠道：“不是我說你，你自己看看，我好心留你在這住著，你卻總覺著我礙你事一樣，這是什麽道理？”
硯夕嘴上不說，內心已無盡排斥。他已經做了為難人的事卻又用“我為你好”來文過飾非，這無異於是一種過分。怎麽，還要讓她感恩戴德不成？
再者說，不是她要來的，她也不稀罕這雕金飾玉的地方，倒是柳十一家的平淡忙碌更適合她。
容牧看她沒反應，就輕“哼”一聲，無所顧忌道：“這是相王府，我想在哪便在哪。你若存了我不該來的心思，簡直是不可理喻。”
硯夕以為他會讓她立馬滾出去。也對，人家前頭還說要殺她，哪會讓她走？
她住在他家，還以為會像從前住在書朝家一樣，有人對她包容、照顧到無微不至？恐怕她做夢都不會有這樣的事發生，當然，她也不會做這樣的春秋大夢！
硯夕如此冷漠，容牧低“唔”了聲，便只能舊事重提：“要說那兩冊醫書，我是不大樂意留的，偏是收拾的人說，那是自你枕中找到的，我想著問問你，還要不要？”
他說的話，對硯夕來說，不是讓她感到厭煩便是讓她感到驚悚。
容牧斜著眼望去，她的神情果然又變了，而他就覺著這屋子裏壓得他喘不過氣來似的。他明知她對那兩冊醫書格外在意，偏是要說：“你若不要，我留著也無用，叫人扔出去或是直接燒了都好。”
硯夕的唇線壓低了，那幾經抓握的被衾褶子仿佛在她手下開出一朵紅痕花來。
容牧又躺了片刻，見她依然不語，便坐起身來，垂腿於榻外。硯夕以為他要走，就沒了再與他僵持下去的心思，而是主動說：“大王，那兩冊書……能否還給我？”
果然如他所料，兩冊醫書是她的七寸。可他知道這麽清楚還不如不知道，也免得生出酸澀之感。
如果她和那人真有情愫，那他算什麽？
他不肯死心，背身問她：“你要醫書做什麽？”
硯夕才不想與他分享半分關於書朝的事，便敷衍道：“大王看到了，我身上一直不大好，便想著，那兩冊醫書應該有些用處。”
他當然知道她這是在敷衍他，所以那酸澀的感覺越發濃重，仿佛下一刻就能讓他暈厥。
他緩和了一下情緒，朝她的方向半側過身去，用餘光看她，又問：“所以你是認得字的？”
“略識得幾個字而已。”
“那你會寫嗎？”容牧又問。
他又在給自己找不痛快，醫書上有兩種字跡，她堅持索要，所以那上邊的七個字無疑就是她寫的。如她答是，他恐怕會被她承認心有所屬而氣死，如她答不是，他又會因她欺瞞他而惱恨。
硯夕能察覺到他問這話的目的了，但她還是堅持說：“勉強能寫幾個字。”
她在書道上有幾分天賦，卻也少不了她的勤奮。她打小身子孱弱，爺娘寵她，卻並不能代替她吃藥，硯夕沒力氣學騎馬擊鞠，便以練字做為排遣心緒的唯一法子。可她從不願炫耀這點技能，因為每每提到這個，她便會想到那一碗又一碗的苦藥。
她避重就輕，容牧也不好再次逼問，幹脆道：“既然你身子不好，又在這住著，我總不能不管不顧。左右都是要辛苦醫正的，便不必你去看那些‘不大妥帖’的方子了，免得勿用了藥方，讓身子變得更差。”
容牧離去後很久，硯夕還在恍惚於他提到的“不妥方子”裏。
彼時官府的人不止一次去鄠縣搜查，那麽容牧便不會放過有關她的一切線索。而他從她枕中抄出的醫書，一定是讓太醫署的醫官驗過那上頭的方子，認可妥帖的，否定不妥的。
那兩冊書是書朝的遺物，而那上頭的“不妥方子”是他耗盡心力所傳遞的信息。
硯夕至今也不知書朝是怎樣得知了那些舊事，他應該是料定會有此結局，且他又料定會有人用他所整理的醫書來穩定她的心緒。所以，他哪怕是死，也得盡快讓她擺脫被利用。
起先容牧是要殺她的，她死了，便能去見爺娘兄姊，去見書朝和栗母。至於那樁多年前的案子，她相信總會有人查到蛛絲馬跡，相信後世君主能給柳家重新蓋棺定論，相信史筆會還柳家一個清白，所以她是心甘情願要死在他手上的。
可她如今活著，而那“不妥方子”又引起了相王的興趣，那是不是她可以換種思路？
若是他能為柳家昭雪，她一定對他……
她對他怎麽樣？他們之間發生了這麽多的事，又隔著書朝和阿姊，她能對他怎麽樣？何況欲成此事，艱難萬分，若他一心相信他的君父，反誣她信口雌黃怎麽辦？畢竟當初她看到那幾句話也僅僅是想到與自家發生的事太過相似而已，沒有確鑿證據。
硯夕的期盼與擔心並存，膽怯與懊惱共生，這幾種情緒匯在一處，胸腹之間如被浪頭打過一般，沒一會的功夫，便俯身幹嘔起來。
恰好妍玲安慰好了妮妮，兩人一前一後入內，不由齊齊震驚。
“姑姑？！”
妮妮小腿邁得飛快，整個人閃電似的就奔到硯夕跟前，也不顧壺裏的水是溫是涼，立刻倒了一盞捧至硯夕跟前，餵她喝了口水。
妍玲給她好一陣順背才看她氣息平穩下來，抽了帕子給她擦擦額上細密的汗珠，又擔心地問：“娘子可是覺著此前的膳食不合胃口？”
硯夕搖搖頭：“不礙事。”她思緒正亂，便道，“我想一個人躺一會。”
“那怎麽行？”妮妮摟著她的胳膊道，“姑姑臉色發白，一個人待著，萬一身上不舒坦，我不知道會著急的。哦對了，阿爺也很擔心姑姑。”
硯夕現下思慮不了這父女倆的安危，卻想明白了容牧要留她在這，這父女倆暫時是不會有事的，便揉揉妮妮的頭，輕聲道：“告訴你阿爺，我沒什麽事。”
妮妮擔心地看著硯夕，硯夕便沖妍玲道：“請帶她走吧。”
妍玲將妮妮送到別院後又去了容牧跟前，此時他已經換好了居家的衣裳，正胡亂翻著一冊書，沒一會便把書隨手一拋。平時他準頭不錯，不過今日卻甩在了地上。
妍玲走近後將書收好，再一擡眼，他竟用袖遮住了面。她再蠢笨也能察覺出，人家沒給他好話，他正不痛快呢，便也提醒延福堂的人小心侍奉。
夜間更衣時，陳子恒恍然發現他手臂上的淤青，吃驚地問：“這什麽時候磕的？”又一看他雙臂均有，似乎不大像磕的，就更納悶了。
當時容牧沒覺著有什麽，現下細看，竟是有些駭人。
陳子恒就要去找化瘀藥，容牧卻道：“不必了。又不是什麽大事，過幾日便消了。”
陳子恒竟不知容牧這麽能湊合了，他手上的傷都見血了，手臂又添了淤青，這怎麽了得？
“您不當回事，在家裏倒也無妨，”陳子恒道，“等哪日朝官看見，指定又得生出謠言來。”
“你當真是煩死了。”容牧把外衫甩給他，讓他趕緊出去，省得礙眼。
寢屋中熄了不少燭火，容牧也沒睡去，時不時舉手看上一眼，竟從那片青紫裏看出或似神秘夜空或似靜謐海洋的畫面來。
連他都不可否認，他一準是得了失心瘋了，否則她對他如此無情，他為何不多加苛責反而深陷其中無法自拔呢？
盡管如此，容牧還是會在飄飄然的思緒裏理出一絲清明，關於那兩冊醫書上的“不妥方子”，他得提早弄清楚才是正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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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貼身抱著她，她當然能聞到他身上的味道。
可她實難以忍受容牧的荒唐做派。
從前他總是要殺她，轉而又變了主意。她知道, 他這副樣子多半又是要套她的話！
想起那日在柳家，容牧拿的可是書朝整理的醫書，硯夕便一陣心痛。先頭褚琪便是拿書朝威脅她，現如今又換人以此相逼了。
就算他打的不是這個主意，那他也僅僅是舍不得她這張臉而已。
無論是哪個, 都足夠讓硯夕渾身上下不舒坦。
她欲推開他，反被他抱得更緊。她便不管不顧地往他臂上狠狠掐了下去。
這下死勁的動作果然換來容牧悶聲痛呼，身形也無意識地輕顫一下。硯夕便從他帶來的桎梏中躲開, 後背緊緊抵在枕屏上, 這會她沒有不看他的心思了，一雙眼睛反而是專門為看他似的, 生怕錯過哪個瞬間, 躲不過他又一次的欺近。
容牧暗暗咬著牙緩解手臂上的疼痛, 俄頃擡眸看她，硯夕神色一驚，手指就抓緊了那條繡對稱牡丹花的大紅蜀錦被衾。
方才他就差點被那個頭總兩角的小女娃踹上一腳, 此刻竟被硯夕掐了手臂，不禁脫口而出：“當真是天下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
硯夕也不去辯駁，依舊抓緊了被衾。
容牧見她一副視他如蛇蠍, 唯恐避之不及的架勢，也不去追咎她方才的心狠手黑, 反而是給自己的冤情找證據：“方才是你要往榻裏去的, 我當你這是要給我騰地呢。你都要自薦枕席了，我若拒絕, 豈不讓你失了面子。”
他倒不如對她嬉笑怒罵！可她明知他沒安好心，偏是聽到這種話，還是會漲得滿臉通紅，他高高在上，隨口對人說這說那，可她卻不是平康坊裏的藝妓，能與恩客肆意談笑。
容牧看她臉頰的紅向耳畔慢慢暈開，不由想起天邊即將搖落的金烏帶來的彤雲朵朵。這種羞澀的模樣，當真是觸得他心頭發癢。
選入相王府的女人，有知書達理，落落大方者，或有驕橫之人，也僅僅是彼時讓他多看一眼，卻再無讓他引起興趣之時。後來那群人爭風吃醋，嫉妒成性，便越發讓他覺著，女人真煩。
他以朝務繁忙為由推脫與她們見面的機會，卻鮮少反思是他在養尊處優中對女子的舉止有了一些固定又淺薄的認知。那些只把貞靜賢淑、柔嘉表度稱為女子典範的詞語，真真是少了真實的味道，反而多了“我覺著這樣好”的俗氣。
是了，他已經說了，天下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那麽她掐他又何妨？他既樂意看她不好意思的面容，之後多逗她幾句豈不更好？
好像是……她不大喜歡劈裏啪啦的調逗之言。而這似乎也非君子所為。
思及此處，容牧多有懊惱，怎麽總是有一堆亂七八糟的約束！
容牧再欲向前，硯夕的頭“咣當”一聲磕在枕屏上，那上頭的青綠山水也隨之一震。秋日天氣幹燥，她睡了許久，雙唇已經起了皮，此刻又失了血色，微微張開後，覆又合上，方才那被彤雲染紅的臉頰也白了，而那此前揪住衾被的雙手竟哆嗦起來了。
她終究是害怕他的。想起他一手緊緊掐住她脖頸的時候，想起他彎弓搭箭射向她的時候，想起他命人用冰水灌入她口中的時候……隨意一條，她都能不寒而栗。而比起這些，她更害怕他扯開她的衣服。
容牧的耐心再好，那滿腔熱血也有被她的反應激出涼意的時候。他並沒有拿別的女人見到他欣喜若狂而指責她不識好歹，可他終究是想讓她換一些情緒的。
罷了，她一時半會不大適應而已，他跟她計較什麽。比如幼時他讀書，如有聽不懂的地方，先生也並不會立刻舉著戒尺打人，而是換個法子講解。
所以，他也應該平心靜氣一些。
於是，容牧就問：“你這是病了吧，除了心慌手抖外，還有什麽癥狀？明日我去皇城，說與太醫署的人知道，也好讓他們給你擬個合適的方子。”
硯夕非常無奈地呼出一口氣，無語地看了他一眼，又把頭扭向了別的方向。
容牧看她緊張的情緒稍有緩和，便丟掉了方才的想法，而是懶懶往後一躺，交疊雙手枕於後腦，看了會帳幔，又把眼神看向了帳頂，隨即慢悠悠道：“不是我說你，你自己看看，我好心留你在這住著，你卻總覺著我礙你事一樣，這是什麽道理？”
硯夕嘴上不說，內心已無盡排斥。他已經做了為難人的事卻又用“我為你好”來文過飾非，這無異於是一種過分。怎麽，還要讓她感恩戴德不成？
再者說，不是她要來的，她也不稀罕這雕金飾玉的地方，倒是柳十一家的平淡忙碌更適合她。
容牧看她沒反應，就輕“哼”一聲，無所顧忌道：“這是相王府，我想在哪便在哪。你若存了我不該來的心思，簡直是不可理喻。”
硯夕以為他會讓她立馬滾出去。也對，人家前頭還說要殺她，哪會讓她走？
她住在他家，還以為會像從前住在書朝家一樣，有人對她包容、照顧到無微不至？恐怕她做夢都不會有這樣的事發生，當然，她也不會做這樣的春秋大夢！
硯夕如此冷漠，容牧低“唔”了聲，便只能舊事重提：“要說那兩冊醫書，我是不大樂意留的，偏是收拾的人說，那是自你枕中找到的，我想著問問你，還要不要？”
他說的話，對硯夕來說，不是讓她感到厭煩便是讓她感到驚悚。
容牧斜著眼望去，她的神情果然又變了，而他就覺著這屋子裏壓得他喘不過氣來似的。他明知她對那兩冊醫書格外在意，偏是要說：“你若不要，我留著也無用，叫人扔出去或是直接燒了都好。”
硯夕的唇線壓低了，那幾經抓握的被衾褶子仿佛在她手下開出一朵紅痕花來。
容牧又躺了片刻，見她依然不語，便坐起身來，垂腿於榻外。硯夕以為他要走，就沒了再與他僵持下去的心思，而是主動說：“大王，那兩冊書……能否還給我？”
果然如他所料，兩冊醫書是她的七寸。可他知道這麽清楚還不如不知道，也免得生出酸澀之感。
如果她和那人真有情愫，那他算什麽？
他不肯死心，背身問她：“你要醫書做什麽？”
硯夕才不想與他分享半分關於書朝的事，便敷衍道：“大王看到了，我身上一直不大好，便想著，那兩冊醫書應該有些用處。”
他當然知道她這是在敷衍他，所以那酸澀的感覺越發濃重，仿佛下一刻就能讓他暈厥。
他緩和了一下情緒，朝她的方向半側過身去，用餘光看她，又問：“所以你是認得字的？”
“略識得幾個字而已。”
“那你會寫嗎？”容牧又問。
他又在給自己找不痛快，醫書上有兩種字跡，她堅持索要，所以那上邊的七個字無疑就是她寫的。如她答是，他恐怕會被她承認心有所屬而氣死，如她答不是，他又會因她欺瞞他而惱恨。
硯夕能察覺到他問這話的目的了，但她還是堅持說：“勉強能寫幾個字。”
她在書道上有幾分天賦，卻也少不了她的勤奮。她打小身子孱弱，爺娘寵她，卻並不能代替她吃藥，硯夕沒力氣學騎馬擊鞠，便以練字做為排遣心緒的唯一法子。可她從不願炫耀這點技能，因為每每提到這個，她便會想到那一碗又一碗的苦藥。
她避重就輕，容牧也不好再次逼問，幹脆道：“既然你身子不好，又在這住著，我總不能不管不顧。左右都是要辛苦醫正的，便不必你去看那些‘不大妥帖’的方子了，免得勿用了藥方，讓身子變得更差。”
容牧離去後很久，硯夕還在恍惚於他提到的“不妥方子”裏。
彼時官府的人不止一次去鄠縣搜查，那麽容牧便不會放過有關她的一切線索。而他從她枕中抄出的醫書，一定是讓太醫署的醫官驗過那上頭的方子，認可妥帖的，否定不妥的。
那兩冊書是書朝的遺物，而那上頭的“不妥方子”是他耗盡心力所傳遞的信息。
硯夕至今也不知書朝是怎樣得知了那些舊事，他應該是料定會有此結局，且他又料定會有人用他所整理的醫書來穩定她的心緒。所以，他哪怕是死，也得盡快讓她擺脫被利用。
起先容牧是要殺她的，她死了，便能去見爺娘兄姊，去見書朝和栗母。至於那樁多年前的案子，她相信總會有人查到蛛絲馬跡，相信後世君主能給柳家重新蓋棺定論，相信史筆會還柳家一個清白，所以她是心甘情願要死在他手上的。
可她如今活著，而那“不妥方子”又引起了相王的興趣，那是不是她可以換種思路？
若是他能為柳家昭雪，她一定對他……
她對他怎麽樣？他們之間發生了這麽多的事，又隔著書朝和阿姊，她能對他怎麽樣？何況欲成此事，艱難萬分，若他一心相信他的君父，反誣她信口雌黃怎麽辦？畢竟當初她看到那幾句話也僅僅是想到與自家發生的事太過相似而已，沒有確鑿證據。
硯夕的期盼與擔心並存，膽怯與懊惱共生，這幾種情緒匯在一處，胸腹之間如被浪頭打過一般，沒一會的功夫，便俯身幹嘔起來。
恰好妍玲安慰好了妮妮，兩人一前一後入內，不由齊齊震驚。
“姑姑？！”
妮妮小腿邁得飛快，整個人閃電似的就奔到硯夕跟前，也不顧壺裏的水是溫是涼，立刻倒了一盞捧至硯夕跟前，餵她喝了口水。
妍玲給她好一陣順背才看她氣息平穩下來，抽了帕子給她擦擦額上細密的汗珠，又擔心地問：“娘子可是覺著此前的膳食不合胃口？”
硯夕搖搖頭：“不礙事。”她思緒正亂，便道，“我想一個人躺一會。”
“那怎麽行？”妮妮摟著她的胳膊道，“姑姑臉色發白，一個人待著，萬一身上不舒坦，我不知道會著急的。哦對了，阿爺也很擔心姑姑。”
硯夕現下思慮不了這父女倆的安危，卻想明白了容牧要留她在這，這父女倆暫時是不會有事的，便揉揉妮妮的頭，輕聲道：“告訴你阿爺，我沒什麽事。”
妮妮擔心地看著硯夕，硯夕便沖妍玲道：“請帶她走吧。”
妍玲將妮妮送到別院後又去了容牧跟前，此時他已經換好了居家的衣裳，正胡亂翻著一冊書，沒一會便把書隨手一拋。平時他準頭不錯，不過今日卻甩在了地上。
妍玲走近後將書收好，再一擡眼，他竟用袖遮住了面。她再蠢笨也能察覺出，人家沒給他好話，他正不痛快呢，便也提醒延福堂的人小心侍奉。
夜間更衣時，陳子恒恍然發現他手臂上的淤青，吃驚地問：“這什麽時候磕的？”又一看他雙臂均有，似乎不大像磕的，就更納悶了。
當時容牧沒覺著有什麽，現下細看，竟是有些駭人。
陳子恒就要去找化瘀藥，容牧卻道：“不必了。又不是什麽大事，過幾日便消了。”
陳子恒竟不知容牧這麽能湊合了，他手上的傷都見血了，手臂又添了淤青，這怎麽了得？
“您不當回事，在家裏倒也無妨，”陳子恒道，“等哪日朝官看見，指定又得生出謠言來。”
“你當真是煩死了。”容牧把外衫甩給他，讓他趕緊出去，省得礙眼。
寢屋中熄了不少燭火，容牧也沒睡去，時不時舉手看上一眼，竟從那片青紫裏看出或似神秘夜空或似靜謐海洋的畫面來。
連他都不可否認，他一準是得了失心瘋了，否則她對他如此無情，他為何不多加苛責反而深陷其中無法自拔呢？
盡管如此，容牧還是會在飄飄然的思緒裏理出一絲清明，關於那兩冊醫書上的“不妥方子”，他得提早弄清楚才是正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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